文|刘起

对于顾忌，我绝顶烂醉的一个文本，是博尔赫斯的短篇演义《才疏学浅的富内斯》。

富内斯在一个落雨的午后从立地摔下来，醒来后，一切顾忌显得既杂沓词语又昭彰，热烈到他承受不了，连最远方、最琐细的顾忌亦然。

「他能记起某年某月某日破晓时刻南边太空云朵的模式，并跟他仅看过一次的某本皮革封面上的纹路并比。他不错明晰的回忆起一直幻化不休的火焰不成胜数的灰烬、一次期间拖长的守灵经过中一个死东谈主的许多不同的脸部变化。」

咱们不错说，顾忌在骨子上其实是一种淡忘。当咱们回忆时，其实是在遴选淡忘另一些事。

顾忌与爱情的关连可能更清雅。失恋的东谈主都能体会聂鲁达那句「爱情太短，淡忘太长」。

失恋时的哀悼，来自于一次次回忆起爱东谈主的形象、相处的点滴、甜密的言语、震怒的言语，回忆召唤出那些细枝小节的感受与心理。

《结义心灵的不灭阳光》找到了一条独到的旅途，来推敲顾忌与爱情的关连。用科幻故事的预设前提（顾忌排除机器），来申报一个明锐且柔嫩的爱情故事。

当查理·考夫曼这个好莱坞脑洞最大的编剧，碰见米歇尔·冈瑞这个视觉假想力最璀璨奇异的导演，就碰撞出了这部甜密与忧伤、情切与冰冷、柔情与泄劲混杂的奇妙作品。

冈瑞的天真童趣均衡了考夫曼晦涩没趣，考夫曼的深度哲念念均衡了冈瑞漫无旯旮的游戏感。最终，在考夫曼式复杂多档次的叙事文本与冈瑞式天马行空的视觉影像之间，酿成了一个完整的均衡。

《结义心灵的不灭阳光》

一、查理·考夫曼的叙事艺术

《结义心灵的不灭阳光》皆备不是考夫曼最有深度的脚本，但一定是考夫曼最佳看、最受人人景仰的一部。

罗杰·伊伯特认为，「查理·考夫曼是少数几个着实遑急的编剧之一：他着实地将脚本诊疗成了他的弁言。考夫曼是在炉火纯青的场所同英格玛·伯格曼沿路写稿。」不管你是否赞同伊伯特这种不遗余力的惊奇，但这一评价若干袒露了考夫曼在现代好莱坞的遑急性。

念念想与顾忌、施行与幻想、真的与编造，是考夫曼的一贯主题。《成为约翰·马尔科维奇》中，通过一栋大厦中诡异的七层半，施行与潜相识被一条通谈邻接在沿路。

《成为约翰·马尔科维奇》

《改编脚本》中，真的与编造费解了范围，戏里戏外的东谈主生亦真亦幻。

《改编脚本》

《纽约提喻法》更是将漫长东谈主生与盛大寰宇，微缩在一座如城市般的大剧院中。这部高度智性晦涩的作品，交融了艺术的自反性与存在倡导的虚无感，同期实足着一种泄劲的心理。

《纽约提喻法》

《结义心灵的不灭阳光》的迷东谈主，来自于考夫曼对于粗鄙叙事文本的改写，他借用并交融了几种类型，但又在很猛进度上解构和颠覆了这些类型元素。

这部电影夹杂了科幻电影的假想力、爱情笑剧的搁置、复婚笑剧的争吵、谜题电影的才气迷宫，但又不属于任何一种类型。

开始是科幻电影。影片套用了科幻电影的外壳——一台不错排除东谈主部分顾忌的机器。

男主角乔尔在失恋后，发现对他形同陌路的女友克莱门汀原来是在一家小公司作念了顾忌排除手术，于是，凄迷的乔尔也遴选排除对她的顾忌。但失忆的两东谈主再次重逢，并宿命般地又一次一见寄望。

遴选科幻电影的外壳来申报这个柔嫩的心情故事，就包含了一种悖论——确信主不雅顾忌、内心心情不错被冰冷的机器排除，但又确信偏崇拜的、宿命的爱：不管健忘对方若干次、再次碰见如故会如荣幸般被击中、无处可逃。

天然整部电影实足着一种忧伤心理，但在叙事上，影片却借用了好莱坞经典类型复婚笑剧（Remarriage Comedy）的叙事模式。

复婚笑剧是神经笑剧（Screwball Comedy）的一个亚类型，叙事的基本模式是：性情乖癖的一双怨侣在一初始就也曾授室/同居，却因为性情、阶层的各异而仳离/分手，又因为机缘碰劲从头相识到婚配/爱情的价值，最终走向复婚/复合。

复婚笑剧包含着情侣之间卜昼卜夜的争吵与谮媚，是爱与恨复杂心情的谐和体，是一种「痛中有爱，爱中有痛」。

另外，考夫曼用谜题电影的叙事结构花样，来申报这个同居—分手—复合的复婚故事。他打乱了故事鞭策的期间限定，用倒叙的花样，于是变成了复合—分手—回忆同居—复合。

同期，因为有顾忌排除的科幻故事先提，使考夫曼在这里玩了一个叙事的阴谋，他将男女主角的复合，伪装成一次生疏男女的初度相遇（两东谈主都不铭记对方了）。

于是，在第一次不雅看这部电影时，倒叙被误认为是正向叙事。

顾忌排除的经过，则是对两东谈主爱情的一次逆向回溯——少量点追念两东谈主的分手、争合手、甜密、一直到两东谈主初遇的时刻，这段回忆从后上前被完整排除了。

弗朗索瓦·欧容的《爱情赏味期》，亦然用倒叙的花样，申报一双爱妻从仳离、家庭约聚、生养、授室到开始相遇的五个片段。

仳离时两东谈主的相互厌恶，与重逢时的好意思好酿成远大反差，悲催的结局闪起首的搁置变得格外忧伤。

《爱情赏味期》

《结义心灵的不灭阳光》中，编剧考夫曼找到了一种特殊生动的叙事视角。男主角乔尔，既不错行为一个旁不雅者，在外部不雅察他的回忆，也不错插足我方的回忆，从头感受这些性射中或哀悼或好意思好的吉光凤羽。

这个故事的搁置与奇妙，也建立在考夫曼对东谈主物位置的栽种上。

当乔尔回忆起一段甜密的顾忌，他忽然后悔了，想保留这段回忆。跟着顾忌中好意思好的部分越来越多，为了不让这些顾忌被排除，乔尔不得不带着顾忌中的克莱门汀，逃到我方荫藏的奥密——那些轻侮与不胜的顾忌中。

考夫曼的深邃构念念和精好意思技能，使这个故事全然不同于其他顾忌排除的故事。在那些故事中，顾忌是从外部被不雅看的，即便东谈主物能插足顾忌，却无法参与蜕变回忆（比如陈正谈的《顾忌众人》）。而乔尔却仿佛插足他脑海中的那部电影，试图蜕变电影的故事。

这个对于顾忌/排除顾忌的奇念念妙想，通过导演米歇尔·冈瑞的视觉假想力，找到了最安妥的视觉画面。

二、米歇尔·冈瑞的视觉探索

米歇尔·冈瑞是现代最有视觉假想力的导演。他从九十年代初始，拍摄了一系列斗胆、带有实验性与创造性的MV作品。

在这些作品中，冈瑞探索视觉画面的领路后劲，试图将轮廓的内容（梦幻、顾忌、幻想）视觉化。

这些作品的视觉假想力，天然可能并莫得杰出一些实验电影的探索，但其趣味性、节拍感、音乐性却令东谈主惊奇。

米歇尔·冈瑞

《结义心灵的不灭阳光》中，奈何将一段顾忌被删除的经过视觉化？这一挑战我猜只须冈瑞才能作念到。

在电影中，顾忌亦然通过一个个镜头呈现的，那么，像播放电影一样再现一段顾忌是扫数创作家都能预想的，但如安在视觉画面中排除这段顾忌？当你按下DELETE键，一段顾忌从有到无，而冈瑞则把这个从有到无的经过视像化了。

在那段甜密的回忆中，乔尔拥抱着克莱门汀，忽然，她杯子上的照片空缺了，她也褪色了，周围的产物也一件件褪色了。这段顾忌于是被抹去。

冈瑞为这一视觉构想筹画了许多变化，让顾忌的每一次排除都有某种视觉好意思感与假想力，同期幸免了单调重迭。

比如，两东谈主在冰面上相拥，忽然，布景空间变成了东谈主来东谈主往的街谈大地，克莱门汀像是被黑洞吸走了一样。乔尔拉着克莱门汀逃离顾忌时，死后的书架初始变得空缺，一层层褪色。

这种将东谈主的相识经过（顾忌排除）视觉化的花样，即便今天再次不雅看，依然认为特殊有创意。

是以，当我看到诺兰在《盗梦空间》（2010）中，领路快醒了的东谈主梦幻崩塌的经过，也罗致梦中建筑倒塌的视觉花样，会认为似曾相识。

以致在更早一些今 敏的《红辣椒》（2006）中，也能看到这么的视觉呈现花样。

冈瑞能把脚本中顾忌排除这么轮廓的构念念，用视觉画面呈现出来，成绩于他早期拍摄MV时对于影像的实验与探索。

比如冈瑞在Chemical Brothers的《Star Guitar》中，为音乐中的音符、主题、节拍找到了对应的视觉画面。

冈瑞在一次旅行中受到火车以及不休变化现象的激励，就决定用变化的画面来互助韵律的向上。用相似的画面代表音乐中反复的部分，比如用房屋大致对面的火车来代表饱读击、用烟囱代表某个重音。

《Let Forever Be》将女主角的施行画面，在幻想中幻化为七重层叠的画面，用七个真的的舞者来重迭她的身影，画面也变得象万花筒一样。

《Around the World》给不同的乐器分拨不同的扮装：饱读机是骷髅、贝司是畅通员、合成器是迪斯科女郎、东谈主声是机器东谈主、五组扮装左证旋律重迭不同的动作。

在《Come into My World》中，冈瑞创造了一个赓续叠加、生息的平行天地。Kylie Minogue一圈圈的行走中，每一次都如镜子般生息出一个相似的寰宇，Kyli与形描写色的路东谈主都被赓续复制，仿佛多个平行天地被压缩到一个空间中。

在Cibo Matto《Sugar Water》中，他探索分割画面的叙事后劲。画面分割成傍边两部分，分辨呈现两个女主唱，但其实双方播放的是统一个长镜头（前段跟拍A、后段跟拍B），只不外按一正一反的限定播。

然则，冈瑞自后我方编剧的几部电影都差强东谈主意，阑珊考夫曼的主题深度与对叙事结构的把控，冈瑞的童真和假想力就变得有些清高和游戏感。

但在《结义心灵的不灭阳光》中，一切都恰到平正。顾忌排除的经过，被呈现的搁置、甜密与忧伤。

考夫曼原来为这个故事安排了一个哀悼的结局：在多年里，乔尔和克莱门汀一次又一次去那家公司拆除对相互的顾忌。当他们老了，克莱门汀又一次采纳洗脑模式。她毫无知觉地躺在床上，而乔尔在招呼她：「你在哪儿，克莱门汀，你在干什么？」这时，工夫员按下了按钮，开动了机器……这个考夫曼开始遐想的结局天然更灵通的，更能体现爱情的骨子，但却太泄劲了。

回到咫尺的情切收尾，两东谈主阐明了他们也曾的分手、阐明了相互并分歧适，但却仍然繁荣采纳对方的污点从头初始。

但影片收尾却在视觉上，却保留了一种璷黫性与灵通性：两个东谈主在海滩嬉戏的画面，在银幕上重迭出现了三次，一次比一次淡。

这是否示意着，他们之后不啻一次去排除了回忆？电影莫得给出明晰的谜底现金巴黎人娱乐城app平台，但这种费解性，为竣工的结局蒙上一层浅浅的忧伤，而这个故事合座心理的迷东谈主之处，也正在于此吧。